惹规矩

【旌奚】忆事





 

明月高悬,今夜又是槐南梦中人。

 

素衣老者两鬓斑白却眼明清亮,依稀可见他当年执剑时的英挺神勇。案前是一壶温酒,两座酒盏,一盏对人,一盏对着长空皓月。

 

岁月流转,且短且长,其中有他也有她。仿佛那日身披云锦流霞嫁衣的人还在面前,他们借着流萤星火在烛光下对视良久,两束青丝双挽结,二人终是合一。

 

 

 

 

 

01

金陵梅雨飘了半月余,青黑石板路湿滑,萧平旌举着油纸伞跑入济风堂,步履带风溅起水花。

 

回廊尽头有隐隐药香,他撤了伞,从长袖中拿出一方碧色手帕小心翼翼捧着,轻叩木门,里屋的人应了一声后才推门而入。那人好似并未留意到是他,依旧背对着,靠在软垫上做手上的活计。

 

萧平旌竟痴痴望着这背影看了许久,见她素色衣裙散开,发丝如瀑,一根碧簪轻挽,两坠珠玉落于耳边,仅是背光身影就把他的思绪撩拨开了。良久未听见声响,她朝后问了句,“云姐?”

 

“不是云姐,是我。”

 

声音被绵延的雨染上了湿润,音色渐温,萧平旌也未料到自己能在她面前少了那么多男儿气概,满腔的英气化为柔情。她似乎有些惊慌,背脊一僵,连放下手里的物件往软垫里塞去。

 

萧平旌快走了两步,刚好看见软垫下露出一角的红色丝线,目光顿住随即又痴笑一声,“你在给我做荷包呢?”

 

“不是。”

 

她否认的极快,却有丝丝殷红爬上脸颊。见她这般,萧平旌心如抹蜜,捧着帕子举到面前,“不管是不是给我的,我先送你个礼物。”

 

说完撩开帕角,一阵浓郁的花香袅袅而上,十余朵白栀子静躺于碧色帕子中,显得尤为纯澈自然。

 

“长林王府的栀子开花了,我就想着给你抓几朵来。是泡水也好,还是其他用处都随你。”

 

“谢谢。” 

 

林奚接过道了句谢,脸上红晕还未散去,眼光瞥向他出,不敢与萧平旌对视一眼。与这少年之间的悸动总能让她乱了思绪,他的一双眼仿佛是深不见底的璧潭,似是清澈却静水流深把她往里引着。

 

“就一声谢谢呢,我还想着你肯定一高兴就把这个荷包送给我了!”

 

他手快,从软垫下抽出红线,线的一端果真是个墨兰荷包,上面勾着两把同心锁。样子与自己身上带着的那把无二,心下一惊还未回神却被人一把夺去。林奚脸色一沉道,“二公子想多了,不是给你的。”

 

见又把人惹生气了,萧平旌畏畏缩缩地伸过身去,打量着她的不善,“你别生气啊,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

 

林奚并未理会,把荷包放进袖中。那一幅心事被人窥探到的烦意掩盖住了红晕——这好像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一切,有些刻意。

 

萧平旌悻悻地坐回软垫,盯着茶盏一言不发。静默压着他有些喘不过气,咽下一口茶汤缓缓道,“北境…,”他一顿,抬眼盯着她妄图找到一丝情绪的变化,“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她终于抬头,神色转为不安随即又平静下去——他本就应该是个驰骋沙场的人,怎能在儿女情长里有过多停留?可无论自己怎样拿母命与天命来抵触,关于萧平旌的一切还是悄无声息地入了骨髓。

 

“去多久?”

 

“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

 

“那…一路顺风!”

 

其实有许多难开口的话梗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尽悬着让人又涩又痒。萧平旌见她不再说话,起身往门外走去。

 

林奚喊住他,也跟着他的步子一齐往外走去,“如果你能平安归来,我就把这个荷包送给你。”

 

“真的假的?”

 

萧平旌一声惊呼,嘴角裂开,道是这幸福来得突然,居然有些飘然起来。

 

“真的。”

 

“那为了你的荷包我也要赶快回来,不过——”他凑过来,有些蹬鼻子上脸,“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一点…定礼?”

 

“你想要什么?”

 

林奚难得压住脾气好言好语,手中揣着他送的一帕栀子柔声道。

 

“那你先告诉我什么叫‘我原来想过你的模样?’,你是不是曾经梦到过我?”

 

“萧平旌!”

 

“嘿——你终于叫我名字了!”

 

林奚自知失言,低下头去不做回答。萧平旌的笑终于展得更开,一声“平旌”也把他唤得心生鼓舞,且远比“二公子”来的顺耳的多。

 

“你要是不想告诉我也可以,那能不能多叫我几声。”

 

“平旌。”

 

“大点声,我耳朵不好。”

 

 

 



 

 

02

墨兰荷包勾着红线同心锁,针脚的细密是盼君归的千万种思绪。北境寒风涩骨,没了长林王府的冬日红梅,也没有济风堂的药香暖炉,更没有林奚的静心相伴。他摩挲着针线,遥望南方,似是看穿千里风雪就能望见屋中那人。

 

多年后,萧平旌仍还记得那日得胜归来后林奚惊喜的神情,比桃花更艳了三分。他站定,身上是还未脱去的戎装铠甲。马不停蹄的从甘州赶回,再马不停蹄的奔去济风堂,只因为她说过,若是平安回来,荷包就送给他了。纵是带着这份念想,他萧平旌就算用爬的也要回到金陵站在林奚面前。

 

脸上的伤口结了痂,护腕也脱了线,但仍旧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林奚抓过他的手,关切二字已呼之欲出,可最后还只是说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

 

恍惚间,他抬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旭日耀光中的她少有错愕,可因他平安归来的喜悦早突出了束缚,那么多无形的枷锁也许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为了萧平旌说的那三个字,和他风尘仆仆中仍心系于她的情谊。

 

“你答应过我的,如果平安回来——”

 

林奚从袖中拿出墨兰荷包,细细摸着红线同心锁,双锁锁同心,或许这样的意思他能明白。萧平旌一把抢过,塞进铠甲的夹衣里,那是离心最近的地方。

 

“二公子你怎么手这么快。”

 

“我怕你反悔了,那我连夜奔回金陵不都白费劲了。还有,林奚……”

 

“嗯?”

 

她抬头,看着这少年的面庞依旧如梦里那般澄澈洒脱。双肩上被他的手掌覆盖,微微用力,指痕压着素衣传入体肤。

 

“婚约如旧。”

 

同心双锁,他有一只,而另一只却被她一同绣在了荷包上。萧平旌是迟钝的,可也决心为了爱的人聪明一次。

 

“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萧平旌都认定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一辈子。”

 

“待到北境安定,大梁盛世如前,我就能陪着你去悬壶济世,成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你说好不好啊?”

 

“我们还能生好几个孩子,女儿就跟着你学医,男儿就跟着我习武。”

 

“林奚,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泪流满面,早已哑了声音。

 

 



 

 

03

这一等就等了好多年。

 

北境安定,大梁盛世如前,长林风骨遗存,父兄身归黄土未能看见他萧平旌在沙场奔袭的英姿,那个曾经流连于琅琊阁的懵懂少年不再,得失间总有离去的,但也有留下的。

 

那日,她终于换下素衣,为他披上云锦流霞嫁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流萤烛火下青丝双结,意寓投丝慰情,恩爱不移。

 

也未见得轰轰烈烈就是好,反倒现如今的平淡才为真。他们相约踏遍山河,愿以粗茶淡饭为活,以救死扶伤为任。

 

萧平旌说手上鲜血太多,已是几辈子都还不上的血债,午夜梦醒,总能看到无数深埋沙场的尸骨,而无论是敌是友,他们都曾是鲜活的生命。林奚会搂住他,像哄孩子似的轻拍他的背脊,两人相偎相依仿佛彼此是这世间最后的一根支柱。

 

他们也有了孩子,一男一女。女儿天真懵懂,总是站在药庐前的空地上看着哥哥与爹爹舞剑,也总是背不出娘亲教的药方。男儿袭承了林奚的冷静稳重和平旌的风趣幽默。他会帮着母亲上山采药,不畏毒蛇猛兽,也会跟着父亲一起陪着母亲与妹妹在这山间过着闲云野鹤的自在日子。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时间走得很仓促,还未回神,两鬓华发早生,昔日容颜不再。

 

他们老了,老到已觉得长林王府和济风堂是他们上辈子曾驻足的地方。萧平旌笑说,我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夫,只知道猪肉几斤几两,而不知今日朝堂上是哪位天子。林奚打趣道,你倒是想知道,也没办法知道。说完掰了一粒青玉葡萄塞进他嘴里。

 

他细细品着葡萄的酸甜,眼前似乎是几十年前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也或许是碧瓦朱甍层楼台榭的大梁宫殿,至于那座上是谁,他并不在意,只是长林王府前的蛛网又深了几层。

 

也不知道他们在那一头过得好还是不好,不过总有在下面相聚的那一日。

 

 

 

再后来他们也有了孙儿,搬出了药庐回到了城镇,只是白发卷了满头,唯有眼神还清亮着。

 

林奚说她曾经想过他的模样,不过没想过他居然是个那么好的人,好到她甚至愿意违背母命与他在一起。她又问他是否后悔与她一起离开金陵远游四方。萧平旌掏出墨兰荷包,它的针脚已被岁月磨平,不复往日的光亮,只是红线绣着的双同心锁依然清晰可见。

 

他沉吟道:“从未后悔。”

 

 

 

“平旌,不管前路如何,我都很开心和你相识。”

 

 

 

“我也开心与你相识相知相守相伴一生。”

 

 

 

案前一壶温酒,两座酒盏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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